周作人
中国作家(1885—1967)
周作人(1885年1月16日—1967年5月6日),浙江绍兴人。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、文学理论家、评论家、诗人、翻译家、思想家,中国民俗学开拓人,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之一。
原名櫆寿(后改为奎绶),星杓,又名启明、启孟、起孟,笔名遐寿、仲密、岂明,号知堂、药堂等。鲁迅(周树人)之弟,周建人之兄。历任国立北京大学教授、东方文学系主任,燕京大学新文学系主任、客座教授。新文化运动中是《新青年》的重要同人作者,并曾任“新潮社”主任编辑。“五四运动”之后,与郑振铎、沈雁冰、叶绍钧、许地山等人发起成立“文学研究会”;并与鲁迅、林语堂、孙伏园等创办《语丝》周刊,任主编和主要撰稿人。
自述
编辑- 别了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,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,未免似乎取巧罢?我本不是任何艺术家,没有象牙塔或牛角的塔,自然是站在街头的了,然而又有点怕累,怕挤,于是只好住在临街的塔里,这是自然不过的事。只是在现今中国这种态度最不上算,大众看见塔,便说这是知识阶级(就有罪),绅士商贾看见塔在路边,便说这是党人(应取缔)。还是如水竹村人所说“听其自然”,不去管它好罢。--出自〈十字街头的塔〉
- 我为这两个鬼[1]所迷,着实吃苦不少,但在绅士的从肚脐画一大圈及流氓的“村妇骂街”式的言语中间,也得到了不少的教训,这总算还是可喜的。我希望这两个鬼能够立宪,不,希望他们能够结婚,倘若一个是女流氓,那么中间可以生下理想的王子来,给我们作任何种的元首。--出自〈两个鬼〉
-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。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,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,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,不可勉强,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,生在中国这个时代,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。--出自〈“雨天的书”序二〉
- 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(或照新式称作法利赛人),岂知道这正是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原故。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,不道德的道德,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。--出自〈“雨天的书”序二〉
- 我的兴趣所在是关于生物学,人类学,儿童学与性的心理,当然是零碎的知识,但是我唯一的一点知识,所以自己不能不相当的看重,而自己所不知的乃是神学与文学的空论之类。我尝自己发笑,难道真是从“妖精打架”会悟了道么?道未必悟,却总帮助了我去了解好许多问题与事情。--出自〈《瓜豆集》题记〉
- 不问古今中外,我只喜欢兼具健全的物理与深厚的人情之思想,混合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之文章,理想固难达到,少少具体者也就不肯轻易放过。--出自〈《苦竹杂记》后记〉
关于文学与艺术
编辑- 用人道主义为本,对于人生诸问题,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,便谓之人的文学。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项,(一)是正面的,写这理想生活,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。(二)是侧面的,写人的平常生活,或非人的生活,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。 --出自〈人的文学〉
- 简明说一句,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,便在著作的态度,是以人的生活为是呢?非人的生活为是呢? --出自〈人的文学〉
- 中国文学中,人的文学,本来极少。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,几乎都不合格。 --出自〈人的文学〉
- 人的文学,当以人的道德为本。--出自〈人的文学〉
- 人类的运命是同一的,所以我要顾虑我的运命,便同时须顾虑人类共同的运命。所以我们只能说时代,不能分中外。我们遇有创作,自然偏于见闻较确的中国一方面,其余大多数还须绍介译述外国的著作,扩大读者的精神,眼里看见了世界的人类,养成人的道德,实现人的生活。--出自〈人的文学〉
- 平民的文学正与贵族的文学相反。但这两样名词,也不可十分拘泥。我们说贵族的平民的,并非说这种文学是专做贵族或平民看,专讲贵族或平民的生活,或是贵族或平民自己做的。不过说文学的精神的区别,指他普遍与否,真挚与否的区别。--出自〈平民文学〉
- 我们反对古文,大半原为他晦涩难解,养成国民笼统的心思,使得表现力与理解力都不发达,但别一方面,实又因为他内中的思想荒谬,于人有害的缘故。这宗儒道合成的不自然的思想,寄寓在古文中间,几千年来,根深蒂固,没有经过廓清,所以这荒谬的思想与晦涩的古文,几乎已融合为一,不能分离。--出自〈思想革命〉
- 文学革命上,文字改革是第一步,思想改革是第二步,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。我们不可对于文字一方面过于乐观,闲却了这一面的重大问题。--出自〈思想革命〉
- 我见中国许多淫书都用白话,因此想到白话前途的危险。中国人如不真是“洗心革面”的改悔,将旧有的荒谬思想弃去,无论用古文或白话文,都说不出好东西来。就是改学了德文或世界语,也未尝不可以拿来做“黑幕”,讲忠孝节烈,发表他们的荒谬思想。--出自〈思想革命〉
- 治学术艺文者须一依自己的本性,坚持勇往,勿涉及政治的意见而改其趋向,终成为二重的生活,身心分裂,趋于毁灭,是为至要也。--出自〈偶感二〉
- 我以为艺术当然是人生的,因为他本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,叫他怎能与人生分离?“为人生”─于人生有实利,当然也是艺术本有的一种作用,但并非唯一的职务。总之艺术是独立的,却又原来是人性的,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,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,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。--出自〈自己的园地〉
- 我以为文章的外形与内容,的确有点关系,有许多思想,既不能作为小说,又不适于作诗,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他。他的条件,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,只是真实简明便好。我们可以看了外国的模范做去,但是须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,不可去模仿他们。--出自〈美文〉
- 我平常主张对于无论什么流派,都可以受影响,虽然不可模仿;因此我于这小诗的兴起,是很赞成,而且很有兴趣的看着他的生长。--出自〈论小诗〉
- 做诗的人要做怎么的诗,什么形式,什么内容,什么方法,只能听他自己完全的自由,但有一个限制的条件,便是须用自己的话来写自己的情思。--出自〈论小诗〉
- 研究本国的古文学,不是国民的义务,乃是国民的权利。艺术上的造诣,本来要有天才做基础,但是思想与技工的涵养也很重要,前人的经验与积贮便是他必要的材料。--出自〈古文学〉
- 我们既然认定研究古文学为权利而非义务,所以没有服从传统的必要。我们读古代文学,最妨碍我们的享乐,使我们失了正解或者堕入魔道的,是历来那些“业儒”的人的解说,正如玉帛钟鼓本是正当的礼乐,他们却要另外加上一个名分的意义一般,于是在一切叙事抒情的诗文上也到处加了一层纲常名教的涂饰。--出自〈古文学〉
- 古文学的研究,于现代文艺的形式上也有重大的利益。虽然现在诗文著作都用语体文,异于所谓古文了,但终是同一来源,其表现力之优劣在根本上总是一致,所以就古文学里去查考前人的经验,在创作的体裁上可以得到不少的帮助。--出自〈古文学〉
- 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“谱”──新名词称作“传统”──的结晶,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,所以在现社会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。沈雁冰[2]先生在《小说月报》[3]上说:“阿Q这人要在社会中去实指出来,是办不到的,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,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,是呵,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!”这话说得很对。--出自〈《阿Q正传》[4]〉
- 我的意见以为只应“发乎情,止乎情”,就是以恋爱之自然的范围为范围;在这个范围以内我承认一切的情诗。倘若过了这界限,流于玩世或溺惑,那便是病态的病理的,在诗的价值上就有点疑问了。--出自〈情诗〉
- 我们对于情诗,当先看其性质如何,再论其艺术如何。情诗可以艳冶,但不可涉于轻薄;可以亲密,但不可涉于狎亵;质言之,可以一切,只要不及于乱。这所谓乱,与从来的意思有点不同,因为这是指过分──过了情的分限,即是性的游戏的态度,不以对手当作对等的人,自己之半的态度。--出自〈情诗〉
- 提倡国民文学同时必须提倡个人主义。我见有些鼓吹国家主义的人对于个人主义竭力反对,不但国家主义失其根据,而且使得他们的主张有点宗教的气味,容易变成狂信。这个结果是凡本国的必好,凡别国的必坏,自己的国土是世界的中心,自己的争战是天下的正义,而犹称之曰“自尊心”。--出自〈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〉
- 我不知怎地很为遗传学说所迫压,觉得中国人总还是中国人,无论是好是坏,所以保存国粹正可不必,反正国民性不会消灭,提倡欧化也是虚空,因为天下不会有两粒豆那样相似的民族,叫他怎么化得过来。现在要紧的是唤起个人的与国民的自觉,尽量地研究介绍今古的文化,让它自由地渗进去,变成民族精神的滋养料,因此可望自动地发生出新汉族的文明来。这是我任意的梦想,也就是我所以赞成国民文学的提倡之理由。--出自〈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〉
- 我们平常专凭理性,议论各种高上的主义,觉得十分彻底了,但感情不曾改变,便永远只是空言空想,没有实现的时候。真正的文学能够传染人的感情,他固然能将人道主义的思想传给我们,也能将我们的主见思想,从理性移到感情这方面,在我们的心的上面,刻下一个深的印文,为从思想转到事实的枢纽。--出自〈《点滴》序〉
- 我常这样想,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,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,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度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。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,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,不过在学士大夫的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;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,觉得与现代文学的情趣几乎一致,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,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。--出自〈《陶庵梦忆》序〉
- 我觉得新诗的成就上有一种趋势恐怕很是重要,这便是一种融化。不瞒大家说,新诗本来也是从模仿来的。他的进化在于模仿与独创之消长,近来中国的诗似乎有渐近于独创的模样,这就是我所谓的融化。自由之中自有节制,豪华之中实含清涩,把中国文学固有的特质因了外来文化的影响而益美化,不可只披上一件呢外套就了事。--出自〈《扬鞭集》序〉
- 中国的文学革命是古典主义(不是拟古主义)的影响,一切作品都像是一个玻璃球,晶莹透澈得太厉害了,没有一点儿朦胧,因此也似乎缺少一种余香与回味。正当的道路恐怕还是浪漫主义──凡诗差不多无不是浪漫主义的,而象征实在是其精意。这是外国的潮流,同时也是中国的旧手法;新诗如往这一路去,融合便可成功,真正的中国新诗也就可以产生出来了。--出自〈《扬鞭集》序〉
- 我常想,文学即是不革命,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及其他种种艺术或宗教,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;接着吻的嘴不再要唱歌,这理由正是一致。但是,假如征服了政治的世界,而在别的方面还有不满,那当然还有要到艺术世界里去的时候,拿破仑在军营中带着《维特的烦恼》可以算作一例。文学所以虽是不革命,却很有他的存在的权利与必要。--出自〈《燕知草》跋〉
- 这新时代的文学家是偶像破坏者,但他还有他的新宗教──人道主义的理想是他的信仰,人类的意志便是他的神。--出自〈新文学的要求〉
- 我想现在讲文艺,第一重要的是“个人的解放”,其余的主义可以随便。--出自〈文艺的讨论〉
- 当自己求自由发展时,对于压迫的势力,不应取忍受的态度;当自己成了已成势力之后,对于他人的自由发展,不可不取宽容的态度。--出自〈文艺上的宽容〉
- 文艺的生命是自由不是平等,是分离不是合并,所以宽容是文艺发达的必要条件。--出自〈文艺上的宽容〉
- 不能以多数决的方法来下文艺的判决。君师的统一思想,定于一尊,固然应该反对;民众的统一思想,定于一尊,也是应该反对的。--出自〈诗的效用〉
关于中国文化
编辑- 我们切不可崇拜祖先,也切不可望子孙崇拜我们。--出自〈祖先崇拜〉
- 中国现在假道学的空气浓厚极了,官僚和老头子不必说,就是青年也这样,如批评心琴画会展览云:“绝无一幅裸体画,更见其人品之高矣!”中国之未曾发昏的人们何在,为什么还不拿了“十字架”起来反抗?我们当从艺术科学尤其是道德的见地,提倡净观,反抗这假道学的教育,直到将要被火烤了为止。--出自〈净观〉
- 我们希望中国性道德的整饬,也就不希望训条的增加,只希望知识的解放与趣味的修养。科学之光与艺术之空气,几时才能侵入青年的心里,造成一种新的两性观念呢?--出自〈狗抓地毯〉
- 我相信要了解中国须得研究礼教,而要了解礼教更非从萨满教入手不可。--出自〈萨满教的礼教思想〉
- 改良农村的最大阻力,便在乡人们自身的旧思想,这旧思想的主力是道教思想。所谓道教,不是指老子的道家者流,乃是指张天师做教主,有道士们做祭司的,太上老君派的拜物教。平常讲中国宗教的人,总说有儒释道三教,其实儒教的纲常早已崩坏,佛教也只剩了轮回因果几件和道教同化了的信仰还流行民间,支配国民思想的已经完全是道教的势力了。--出自〈乡村与道教思想〉
- 呜呼,烈士殉国,于委蜕更有何留恋,苟有利于国人,当不惜举之以遣之耳。然则国人此举既得烈士之心,又能废物利用,殊无可以非议之处,而且顺应潮流,改良吃法,尤为可喜,西人尝称中国人为精于吃食的国民。--出自〈吃烈士〉
- 中国人因为奴性尚未退化;喜因而恶创,善记忆或缺乏思索,虽然获得新知识也总是堆积起来,不能活用,古希腊哲人云:“多识不能益智”,正是痛切的批评。--出自〈论做鸡蛋糕〉
- 中国的知识大抵如此,我常说这好像一家药材店,架上许多抽屉贮藏着各种药品,一格一格的各不相犯,乌头、附子与茯苓,生地间壁放着,待有主顾时取用。中国人的脑子里也分作几隔,事实与迷信同时并存,可以学过生理的人在讲台上教骨头有几块,生病时便相信符水可以止痢,石燕可以催生,而静坐起来“丹田”里有一股气可以穿过横隔膜,钻通颅骨而出去了。--出自〈论做鸡蛋糕〉
- 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。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,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。--出自〈心中〉
- 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,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。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,非禁欲即是纵欲,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,二者互相反动,各益增长,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。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,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,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,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,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,无自由,无节制,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,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。--出自〈生活之艺术〉
-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,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,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,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。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,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,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,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。--出自〈生活之艺术〉
- 中国人所最欢迎的东西,大约无过于卖国贼,因为能够介绍他们去给异族做奴隶,其次才是自己能够作贱他们奴使他们的暴君。我们翻开正史野史来看,实在年代久远了,奴隶的瘾一时难以戒绝,或者也是难怪的,──但是此后却不能再任其猖獗了。照现在这样下去,不但民国不会实现,连中华也颇危险。---出自〈孙中山先生〉
- 中国往往大家都知道非和不可,等到和了,大家从避难回来,却热烈地崇拜主战者,称岳飞而骂秦桧,称翁同和、刘永福而痛骂李鸿章,皆是也。--出自〈岳飞与秦桧〉
关于读书与做研究
编辑- 中国人近来大讲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,然而专门研究某一种文化的人终于没有,所以都说的不得要领。所谓西方文化究竟以哪一国为标准,东方文化究竟是中国还是印度为主呢?现代的情状固然重要,但是重要的似乎在推究一点上去,找寻他的来源。我想中国的,印度的,以及欧洲之根源的希腊的文化,都应该有专人研究,综合他们的结果,再行比较,才有议论的可能,一切转手的引证全是不可凭信。--出自〈致溥仪君书〉
- 为现代的新青年计,人生的基本知识是必要的,主要就是这几种科学:一、自然科学类,内有天文学、地质学、生物学三种。二、社会科学类,内只有人类学一种,但包含历史等在内。一眼看去,这都是专门学问,非中学课程中所有,要望青年男女得到这种知识,岂非梦话。这个情形我原是知道的,不过我的意思是只要了解大意便好,并不是专攻深造,大约不是很难的事。--出自〈论做鸡蛋糕〉
- 查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,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,一样是伟大的事业,积极的人可以当一种重大的工作,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,虚空尽由他虚空,知道他是虚空,而又偏去追踪,去查明,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,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。--出自〈伟大的捕风〉
- 我始终相信《二十四史》是一部好书,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,现在是如此,将来要如此。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是过去,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: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,画得特别庄严点,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,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,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,更充足地保存真相,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,叹遗传之神妙。正如獐头鼠目再生于十世之后一样,历史的人物亦常重现于当世的舞台,恍如夺舍重来,摄人心目,此可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。--出自〈闭户读书论〉
- 八股文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菁华,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包括在内,所以我们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结晶,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价。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,据我的解释,也原是对于八股文化的一个反动,世上许多褒贬都不免有点误解,假如想了解这个运动的意义而不先明了八股是什么东西,那犹如不知道清朝历史的人想懂得辛亥革命的意义,完全是不可能了。--出自〈论八股文〉
- 吴稚晖公说过,中国有土八股,有洋八股,有党八股,我们在这里觉得未可以人废言。在这些八股做着的时候,大家还只是旧日的士大夫,虽然身上穿着洋服,嘴里咬着雪茄。要想打破一点这样的空气,反省是最有用的方法,赶快去查考祖先的窗稿,拿来与自己的大作比较一下,看看土八股究竟死了没有,是不是死了之后还是夺舍投胎地复活在我们自己的心里。--出自〈论八股文〉
关于人的生活
编辑- 要讲人道,爱人类,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,占得人的位置。--出自〈人的文学〉
- 个人爱人类,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,与我相关的缘故。--出自〈人的文学>
- 我相信必须个人对自己有了一种了解,才能立定主意去追求正当的人的生活.希腊哲人,希腊哲人达勒思(Thales)的格言说道,‘知道你自己’( Gnothi seauton)可以说是最好的教训。我所主张的常识,便即是使人们‘知道你自己’的工具。”——出<妇女运动与常识>
-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,仅想选取其中的几节,将不中意的梢头弃去。这种办法可以称之曰抽刀断水,挥剑斩云。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、恋爱、生育、工作、老死这几样事情,但是联结在一起,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。--出自〈上下身〉
- 我并不以为人可以终日睡觉或用茶酒代饭吃,然而我觉得睡觉或饮酒喝茶不是可轻蔑的事,因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。--出自〈上下身〉
-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,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,生活才觉得有意思。我们看夕阳,看花,听雨,闻香,喝不求解渴的酒,吃不求饱的点心,都是生活上必要的──虽然是无用的装点,而且是愈精炼愈好。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,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,别的不说,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,终未曾吃到好点心。--出自〈北京的茶食〉
- 我们哀悼死者,并不一定是在体察他灭亡之悲哀,实在多是引动追怀,痛切地发生今昔存殁之感。无论怎样地相信神灭,或是厌世,这种感伤恐终不易摆脱。--出自〈唁辞〉
- 传说上李夫人杨贵妃的故事,民俗上童男童女死后被召为天使的信仰,都是无聊的极思,却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现:我们知道这是迷信,但我确信这样虚幻的迷信里也自有其美与善的分子存在。这于死者的家人亲友是怎样好的一种慰藉,倘若他们相信──只能够相信,百岁之后,或者在梦中夜里,仍得与已死的亲爱者相聚,相见!然而,可惜我们不相应地受到了科学的灌洗,既失却先人的可祝福的愚蒙,又没有养成画廊派哲人(Stoics)的超绝的坚忍,其结果是恰如牙根表露出的神经,因了冷风热气随时益增其痛楚。--出自〈唁辞〉
- 本来人生是一贯的,其中却分几个段落,如童年、少年、中年、老年,各有意义,都不容空虚。譬如少年时代是浪漫的,中年是理智的时代,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待死堂的生活罢。--出自〈中年〉
- 我觉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──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,而表现自己之真实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样地难,我们说话作文,听别人的话,读别人的文,以为互相理解了,这是一个聊以自娱之如意的好梦,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候也还不肯立即承认,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……--出自〈沉默〉
- 为现代的新青年计,人生的基本知识是必要的,大要就是这几种学科:一、自然科学类,内有天文学,地质学,生物学三种。二、社会科学类,内只人类学一种,但包含历史等在内。——出自<论做鸡蛋糕>
论时事与当代人物
编辑- 中国自五四以来,高唱群众运动社会制裁,到了今日变本加厉,大家忘记了自己的责任,都来干涉别人的事情,还自以为是头号的新文化,真是可怜悯者。我想现在最要紧的是提倡个人解放,凡事由个人自己负责去做,自己去解决,不要闲人在旁吆喝叫打。--出自〈一封反对新文化的信〉
- 现在所有的国粹主义的运动大抵是对于新文学的一种反抗,但我推想以后要改变一点色彩,将成为国家的传统主义,即是包含一种对于异文化的反抗的意义:这个是好是坏我且不说,但我相信这也是事实。--出自〈思想界的倾向〉
- 请愿的事只有在现今的立宪国里,还暂时勉强应用,其余的地方都不通用了。例如俄国,在一千九百零几年,曾因此而有军警在冬宫前开炮之举,碰的更利害了。但他们也就从此不再请愿了。……我希望中国请愿也从此停止,各自去努力吧。--〈碰伤〉
- 赤化灰化,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。白死白死,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。--周作人为“三一八事件”死难者全体追悼会所写的挽联。
- 我并不想抹杀男子,以为他们不配负救国之责,但他们之不十分有生气,不十分从容而坚忍,那是无可讳言的。我也并不如日本记者那样以为女子之力即足以救中国,但我确信中国革命如要成功,女子之力必得占其大半。--出自〈新中国的女子〉
- 普通总觉得南京与北京有点不同,青年学生跑去不知世故地行动,却终于一样地被祸,有的还从北方逃出去投在网里,令人不能不感到怜悯。至于那南方的杀人者是何心理状态,我们不得而知,只觉得惊异;倘若这是军阀的常态,那这惊异也将消失,大家唯有复归于沉默,于是而沉默遂统一中国南北。--出自〈偶感三〉
- 我觉得中国人特别有一种杀乱党的嗜好,无论是满清的杀革党、洪宪的杀民党,现在的杀共党,不管是非曲直,总之都是杀得很起劲,仿佛中国人不以杀人这件事当作除害的一种消极的手段(倘若这是有效),却就把杀人当作目的,借了这个时候尽量地满足他的贪酷贪淫的本性。在别国人我也不能保证他们必不如此,但我相信这在中国总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遗传病,上自皇帝将军,下至学者流氓,无不传染得很深很重,将来中国灭亡之根即在于此,决不是帝国主义的关系,最奇怪的是知识阶级的吴稚晖忽然会大发其杀人狂,而也是知识阶级的蔡胡诸君身在上海,又视若无睹,此种现象,除中国人特嗜杀人说外,别无方法可以说明。--出自〈怎么说才好〉
- 现在知识阶级应做的事业,一部分的去弄学问艺术、改革思想,一部分“往民间去”,一部分特别有才力,“胆智不凡”的尤须“往兵里去”;清末革命的先烈这样的做过了。民国一成立,大家都宽心,以为天下从此长治久安,都去谈文化,其实这也只是做文官的敲门砖,将武力交给一班张三李四,“太阿倒持”,反受欺凌,正是怨不得别人。现在觉悟的时期应当到了;兵是要紧的。大人(即兵头)也要我们自己做。那时我们才会有自由。--出自〈别十与天罡〉
- 自从章士钊忽然不见之后,有些绅士气的乱党忽然打出不打死老虎的招牌,老将吴稚晖更进一步而赋得章士钊,略迹原情,加以谅解,大有盖棺论定之概。但是老虎何尝死呢,大愚固然还做着甲寅社主,而虎子虎孙散满全国,正在生聚教训,将来发达当无限量。章士钊决不是孤身独立的,他是中国恶势力的代表,他的背后有成千成万的坏人挨挤著,推著。他一个人偶然倒了,他背后的那些“卯部”,多数的无名之老虎是不会倒的,所以他这个大虫是一个不死的,至少也是死而不僵的虫。---出自〈大虫不死〉
- 崇拜孙中山先生的自然还从三民五权上去着力进行,我的意见则此刻还应特别注重民族主义,拔去国民的奴气惰性,百事才能进步,否则仍然是路柳墙花,卖身度日,孙中山先生把他从满人手中救出,不久他还爬到什么国的脚下去了。“不幸而吾言中,不听则国必亡!”--出自〈孙中山先生〉
- 近六年来差不多天天怕反动运动之到来,而今也终于到来了,殊有康圣人的“不幸而吾言中”之感。这反动是什么呢?不一定是守旧复古,凡统一思想的棒喝主义即是。北方的“讨赤”不必说了,即南方的“清党”也是我所怕的那种反动之一,因为他所问的并不是都是行为罪而是思想罪──以思想杀人,这是我所觉得最恐怖的。中国如想好起来,必须立即停止这个杀人勾当,使政治经济宗教艺术上的各新派均得自由地思想与言论才好。--出自〈《谈虎集》后记〉
- 清醒地都看见听见,又无力高声大喊,此乃是凡人的悲哀。--出自〈麻醉礼赞〉
- 中日共存的理论是对的,不过他的前提是先要中国有排日的决心与毅力,没有这个,共存就是合并。--出自〈排日〉,刊载在1926年3月16日《京报副刊》
- 日本天天大叫“日支共荣共存”,其实即是侵略的代名词。--出自〈排日平议〉
相关语录
编辑注释及参考资料
编辑- 张梁/编著,《中国现代作家选集─周作人》,香港三联书店、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4年11月初版。
- 钱理群/著,《凡人的悲哀─周作人传》,业强出版社,1995年12月1日初版。